“随便拍，没事！”8月13日，来自河北邯郸的王丽娜走进南通家纺市场，看到琳琅满目的“四件套”，忍不住拿出手机拍照发社交平台。本地好友正要制止时，店主瞿锋华却大方示意“不要紧”。
家纺是南通传统优势产业，南通“四件套”交易额占全国市场半壁江山。但长期以来，南通家纺市场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——禁止拍照。
理由很简单，家纺产品门槛低，花型等外观设计就是核心竞争力。“保密”工作做不好，极易遭到抄袭模仿。但如今，商家非但不惧拍照，还主动邀过往顾客、网红达人走过路过拍几张，他们自己也都大大方方把“四件套”的高清大图发上网。
“南通家纺名声在外，走过路过，怎能错过！”王丽娜跟本地朋友驱车驶向南通家纺市场，入口前是双向四车道大马路，但几乎每个路口都“堵”着，一派车水马龙。
南通市通州区川姜镇与海门区三星镇，两地交界方圆约50平方公里的区域，经过40多年发展，形成两大“超级市场”——南通家纺城和叠石桥国际家纺城，入驻家纺企业超4000家、商户1万多户，市场从业人员40多万，每天包裹量近240万件，去年两大市场成交额超2300亿元。
“不能拍照是‘老黄历’了，就算顾客不拍照，我自己也要把照片发到网上去。”瞿锋华打开手机，登录淘宝、天猫的家纺电子商务平台，他经营的莱福仕家纺品牌上千款产品都能在网店找到。大件的床品四件套，一个款式五六种颜色，实体店空间存在限制，不可能全都摆出来展示，而网店不受限制，想摆多少都行。
同一条街的一栋高标准厂房内，云尚找家纺公司后台工作人员张佳怡坐在电脑前，将家纺企业发来的最新产品样图和信息“打包”上传至网站和APP平台摆样。“七八个同事专门负责上网摆样，每人每天要上传200多条新品信息。”张佳怡介绍，“找家纺”2019年上线以来，已注册家纺产业上游用户1万多个、下游用户40多万个，为南通家纺市场90%以上公司可以提供在线摆样、批发销售服务，目前在线多万件。
如今，南通的家纺产品几乎都能在网上找到“卖家秀”。“现在下单，八折优惠！”“最后100条，倒计时3，2，1，上链接！”……8月15日下午1点多，叠石桥家纺电商中心内，江苏黛恒家居科技公司的7间直播间进入“带货时间”。“实体店一年的客流量，抵不上网上一天的访客量。”公司副总经理龚云涛和记者说，黛恒家居早在2010年就转战线”期间，公司抖音平台每场直播引流都超过10万人次。
互联网时代，流量就是生产力。“一个高产主播，一年至少可以带货4000万元。”龚云涛透露，黛恒家居去年9月上新一款棉被产品，3个月内，通过直播带货卖出40多万条，高峰时一场直播就卖出1万多条。公司预计今年直播板块销售将首次超过传统电商板块。
南通市电子商务商会统计显示，两大家纺市场的抖音、快手等直播平台去年销售额达300亿元，较上一年增长50%。
“以前是人找货，现在是货找人。”金太阳纺织科技公司管理中心总监沈健东认为，基于大数据、算法自动匹配的直播带货能够精准推流，实现更扁平化的交易模式。南通家纺产业起步早，规模大，占有成本和供应链等优势，拥有发展直播电商的优良“土壤”。
“直播电商将成为南通家纺市场转型发展的下一个‘风口’。”通州区委常委、川姜镇党委书记王瑜彬介绍，当地正加快研究制定《家纺南通直播电商产业高质量发展实施意见》，促进重点企业与头部电子商务平台、优质主播合作，助力新业态高质量发展。
南通家纺借助互联网空间打开更加广阔的市场，但花型外观等产品信息暴露无遗，更容易被侵权。5月底，各地商家都在为马上就要来临的“618”电商购物节预热，南通某家纺企业老板黄亮却心急如焚。“我们卖得最火的一款夏被被抄袭了。”黄亮在各大电子商务平台均发现了侵权链接。为了“618”热卖，企业已投入上百万元用于产品宣传推广，若无法及时制止侵犯权利的行为，销量将大受影响。
时间倒回上世纪90年代。1996年，南通翔升贸易公司入驻川姜市场，因花型设计新颖时尚，产品上市后立马被抢购一空，其他商家跟风抄袭，“山寨”“盗版”乱象丛生，市场内矛盾纠纷愈演愈烈。川姜镇政府意识到，如果不对版权专利加以保护，必定不利于家纺产业长远健康发展。1997年，南通家纺城成立全国首家基层版权管理办公室，正式打响了版权保卫战。
“我们是南通家纺快维中心，有人投诉你们侵权。”南通（家纺）知识产权快速维权中心执法人员杨利华向涉嫌侵权方亮出执法证。近日，南通家纺城企业方姿帛布艺举报，金五路某库房内有抄袭其花型的仿冒品。当天，执法人员赶往现场，经比对权利人出具的版权证书，确认仓库内12款产品花型为原样复制，就地封存。
“有官方认证，再也不怕有人抄袭！”方姿帛布艺等拥有原创能力的家纺企业底气十足。2008年，知识产权巡回审判法庭落户南通家纺城；2013年，中国南通（家纺）知识产权快速维权中心经国家知识产权局批准成立；去年，快维中心成为全国首批国家专利评价报告预审试点。南通家纺现已形成“行政处罚、民事调解、司法介入”三位一体的版权保护体系，所有门类家纺产品版权登记、专利授权7个工作日内办结。截至7月中旬，快维中心累计登记作品8万余件，授权外观设计专利2万余件。
正因为有强大的后盾，黄亮果断启动维权程序：委托律师、公证部门取证，携带版权证书到快维中心开具侵权认定，同时向法院提起诉讼，快维中心联合法院发起线天时间，电子商务平台侵权链接纷纷下架，实现快速止损。
“版权保护是南通家纺高水平发展的生命线。”南通国际家纺园区党工委副书记、管委会主任钱锁梅说，现在侵权案多发生在外地，对快速维权提出了更加高的要求。聚焦“互联网+版权”新模式，当地将打造版权线上交易买卖平台，加快促进版权成果转化运用。今年，快维中心已携手温州、绍兴柯桥、海宁等地的家纺家居知识产权保护部门，签订长三角纺织产业知识产权快速协同保护合作协议，如果出现侵犯权利的行为，将跨区协同打击。
“百万不算富，千万才起步”，南通家纺就像一个造富梦工厂，每年吸引数万人涌入。但怎么样保持旺盛活力，实现基业长青？家纺市场的生产、销售、设计人员给出了共同的答案——创新。
8月14日，南通家纺城内，三威家纺设计总监帅纬在电脑前忙碌地修改画稿，办公桌上铺满各种手绘图纸，他胸口的白衬衫被汗水沁湿了一片。“每天一睁眼就是截稿日！”帅纬和记者说，公司为市场内500多家家纺公司可以提供花型、外观、包装设计，去年获得外观专利289个，登记版权超过1000个。2003年，帅纬的工作室仅有3人，现在增至34人。
不创新不行，创新慢了也不行。“得保证每周都有新品推出。”龚云涛说，直播带货加速产品新陈代谢和变现周期，一款家纺品寿命短则数天、长则两三月，没有丰富的新品迎合快节奏的网络消费市场，家纺企业将很难活下去。公司今年为推出夏季新品，搜集购买花型设计1000多款，最后从中优选100多个量产，全年设计投入约200万元。
平均每小时诞生15件新品——这是南通家纺市场的创新研发速度。以前，南通家纺企业喜欢花大价钱请明星代言，现在纷纷将明星代言费转投创新研发。两大家纺市场目前集聚了金太阳、嘉宇斯、东帝兴、豪申等面料研发设计有突出贡献的公司，云集各类家纺研发设计机构200多家、研发设计师逾万名，90%规上家纺企业拥有研发团队或设计室，每年推出超2万件设计作品。
画稿相当于花型设计的概念图，全国目前约70%家纺企业所用画稿源自南通。“今年画稿交易会开放报名了吗？”最近，川姜镇不断接到国内外家纺品牌企业和设计师打来的咨询电话，表达参会意愿。南通家纺市场“张謇杯”中国家用纺织品产品设计大赛、中国(川姜)家纺画稿交易会、“国际家纺时尚周”等品牌活动，每年吸引国内外2000多家家纺顶尖品牌企业、设计企业参展，带来40余万幅代表最新潮流趋势的设计画稿。南通家纺也从卖“四件套”升级为“卖创新”“卖设计”“卖会展”，成为行业创新策源地和潮流风向标，切换“赛道”提升了核心竞争力。
“明年我们的原创画稿也要摆上交易会。”黛恒家居酝酿筹建自己的产品研制设计室，计划牵手国内知名动漫IP，推出联名款产品。金太阳公司计划11月开业家纺直播生态中心，总投资约8亿元，占地145亩，全面布局直播电商产业。“不能当主播的设计师不是合格的家纺老板！”帅纬开始运营抖音直播间，为自己设计的高端潮牌带货……南通家纺市场里，任何一个人都在朝着“小目标”努力奋进。
南通家纺市场诞生于改革开放大潮。“白天当老板，晚上睡地板”“肩扛两大包，全国各地跑”……这是第一代家纺人艰辛创业的真实写照。
从提篮叫卖的地摊市场到国际知名产业园区，南通“四件套”成为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必需品，也成就了一个区域优势支柱产业。多个方面数据显示，南通家纺床品年产超12亿件，全国市场占有率超过50%，各类家纺品远销150多个国家和地区。
一个“小插曲”让人见识了南通家纺的硬实力——今年4月，受疫情影响，南通市海门区三星镇部分地区被划为管控区，家纺交易、快递发货全部终止。封闭的20多天里，最先“耐不住寂寞”的不是当地居民，而是全国网友：“为啥买不到‘四件套’！”
如今，互联网打破了传统家纺的售卖格局，电商直播颠覆了习以为常的商业逻辑。家纺老板们意识到，与其小心谨慎“禁止拍照”，不如大胆主动拥抱互联网，以创新作为应对市场的各种不确定性，以更加开放的姿态迎接新经济浪潮。
传统产业攀登“云端”，政府部门需要搭把“梯子”。南通家纺从“怕拍照”到“不惧拍”再到“欢迎拍”，底气源于版权保护不断加码，产品创新不断提速，营商环境不断改善。放眼未来，南通家纺依然会遇到各种可预见和不可预见的困难和挑战，政府应以更加周到的法治保障、更健全的基础配套，助力企业更有底气走向“云端”、走向世界。
清末“实业救国”浪潮中，爱国企业家张謇筹办“大生纱厂”。开工投产之日，其师翁同龢送来一副对联——“枢机之发动乎天地，衣被所及遍我东南”。拥抱互联网，投身新经济，南通家纺正换个姿势领跑，书写“衣被天下”的时代新篇。